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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評佚文

  著宋史評,為王安石、韓侂冑辯也。其辯安石略曰:「荊公晝夜誦讀,著書作文,立法以經義取士亦宋室一書生耳。然較之當時則無其倫比,廉絜高尚,浩然有古人正己以正天下之意。及既出也,慨然欲堯、舜、三代其君,所行法如農田、保甲、保馬、雇役、方田、水利、更戍、置弓箭手於兩河,皆屬良法,後多踵行,即當時至元祐間,范純仁、李清臣、彭汝礪等,亦訟其法以為不可盡變。惟青苗、均輸、市易,行之不善,易滋弊竇。然人亦曾考當日之時勢乎?太宗北征中流矢,二歲創發而卒。神宗言之,惓焉流涕。夏本宋叛臣而稱帝,此皆臣子所不可與共戴天者也。宋歲輸遼、夏銀一百二十五萬五千兩,其他慶弔聘問、賂遺近幸又倍是,宋何以為國?奉以歲幣,求其容我為君,宋何以為名?又臣子所不可一日安者也。而宋欲舉兵,則兵不足;欲足兵,餉又不足。荊公為此,豈得已哉!辟之仇讎戕吾父兄,吾急與之訟,遂至數責家貲,而豈得已哉!宋人苟安日久,聞北風而戰慄,於是牆堵而進,與荊公為難,極詬之曰奸、曰邪,並不與之商榷可否,或更有大計焉,惟務使其一事不行,立見驅除而後已,而乃獨責公以執拗可乎!且公之施為,亦彰彰有效矣,用薛向、張商英等辦國用,用王韶、熊本等治兵,西滅吐蕃,南平洞蠻,奪夏人五十二砦,高麗來朝,宋幾振矣!而韓琦、富弼等必欲沮壞之,毋乃荊公當念君父之讎,而韓、富、司馬等皆當恝置也乎!矧琦之劾荊公也,其言更可怪笑,曰:『致敵疑者近有七:一招高麗朝貢,一取吐蕃之地建熙河,一植榆柳樹於西山制其蕃騎,一創團保甲,一築河北城池,一置都作院,頒弓矢新式,大作戰車,一置河北三十七將。皆宜罷之,以釋其疑。』嗟呼!敵惡吾備則去備,若敵惡吾有首,將去首乎?此韓節夫所以不保其元也。且此七事,皆荊公大計,而史半削之,幸琦誤以為罪狀遂傳耳,則其他削者何限?范祖禹、黃庭堅修神宗實錄,務詆荊公,陸佃曰:『此謗書矣。』既而蔡卞重行刊定。元祐黨起,又行盡改。然則宋史尚可信邪!其指斥荊公者是邪,非邪?雖然一人是非何足辨,所恨誣此一人,而遂忘君父之讎也,而天下後世遂羣以苟安頹靡為君子,而建功立業,欲搘拄乾坤者為小人也。豈獨荊公之不幸,宋之不幸也哉!」

  辯侂冑略曰:「南宋之金與北宋之遼,又不可同年而語也。乃累世知岳飛之忠,累世皆秦檜之智。獨韓平原毅然下詔伐金,可謂為祖宗雪恥地下者矣!仗義復讎,雖敗猶榮者矣!乃宋人必欲誅之以畀金也,尚有人心哉!然兵臨城下,宗社立墟,敵問戎首,無如何也!乃夷考當時葉適、丘崈、辛棄疾等支吾於北,敵無勝計,而宋相之首已不保矣。異哉!有題朝門者曰:『晁錯既誅終叛漢,於期一入竟亡燕。』可見當時人即惜之,非誅平原而宋存,留平原而宋亡也。及金主見平原首,率羣臣哭祭禮葬,曰:『此人忠於謀國,繆於謀身,諡曰「忠繆」。』則金非惡平原,而深笑宋室也可知矣。宋史乃入之奸臣傳,徒以貶道學曰『偽學』,犯文人之深惡耳。宋儒之學,平心論之,支離章句,沈錮釋、老,而自居於直接孔、孟,欲人不貶之得乎!其時儒者如沈仲固、周密等,皆曰『今道學輩言行了不相顧』,其徒不已有偽乎?而遂深疾之也。至於指數其奸,除貶偽學外,實無左驗,徒曰姬媵盛,左右獻媚而已。郭汾陽猶窮奢極欲,張曲江猶喜軟美,而欲責平原以聖賢乎!且此等亦未必非珥筆文人媒孼之也,而七百年來,直視為宵小,無一察焉,不其寃哉!

  阅颜习斋先生年谱,见其自幼英毅,慨然有志于圣道,切己束修,壮而明周、孔不传之学,礼、乐、兵、农,实履其事,晚年上达,所见益精贯,其德弥上,心弥歉,倍加淬励,造世之志,无顷刻忘,行己教人,干惕如一日,呜呼!此真周、孔之道之学也。璋自甲申秋阅国语,感古人、父子、君臣之际,民社、世故、政事之端,莫不实有规画,自反无似,因发愤与郑君知芳共学。乙酉立日记,记得失过恶以自考。抵上谷,始闻先生,而先生已没不可见矣。呜呼!何璋之不幸哉!虽然,其言与行俱在,穆然思之,如见先生,璋苟能孜孜不懈,学先生之学,是即亲受教于先生也。况有刚主李先生身得其传,谆谆以此道提诲,就而正之,犹见先生也,又何憾焉!是在自勉而已。 康熙丁亥三月棘津后学张琡璋谨识。

  杨子云:“务学不如务求师,师者人之模范也。”嗟乎!模范讵易得哉?今观颜先生年谱,诚哉模范矣!平居每叹大儒自命,而误以面壁为存养,章句为学问,如焚鼎造冰;至于言行相违,借名行私者,又不足道也。今得先生模范,窃有志焉。但自顾谫陋,不知果能私淑以善其身否也,行滋惧矣! 丁亥菊月后学郑知芳拜识。

  顏元,字易直,又字渾然,號習齋,博野人,生於公元一六三五年(明崇禎八年),卒於公元一七○四年(清康熙四十三年)。顏元的父親曾被蠡縣一位朱姓小官吏收為養子,顏元生在朱家,因姓朱,為蠡人。顏元四歲時,清兵至蠡,他父親不願在朱家生活下去,隨清兵去關東,時年二十二歲,自此渺無音訊,後來死在關外。他的父親在他十二歲時改嫁。十九歲時,朱翁因訟事逃遁,顏元被繫訊,不久訟解。這年,顏元考中秀才。訟後,朱家衰落,朱翁返鄉,家庭費用全部由顏元負擔,他「耕田灌園,勞苦淬礪」(年譜)。二十一歲閱通鑑,遂厭棄八股。二十二歲時學醫,二十三歲時學兵法,二十四歲時開私塾教學生,並開始為人治病。這一年自名其齋為思古齋,自號思古人,謂「治不法三代,終苟道也」。作王道論,後改名為存治編。

  二十四歲時讀陸、王語錄,「始知世有道學一派,深悅之,以為孔、孟後身也」(習齋記餘卷六王學質疑跋)。二十六歲,得性理大全,「見周、程、張、朱語錄,幡然改志,以為較陸、王二子尤純粹切實,又謂是孔、孟後身也」。(同上)。此後,「進退起居,吉凶賓嘉,必奉文公家禮為矩矱;奉小學、近思錄等書如孔子經文」(同上)。三十歲,開始與王法乾為日記,質學行,勸學規過。三十四歲時朱媼病卒,他按照文公家禮盡哀,因而病倒了。朱氏一老翁告訴他:他父親是朱家養子,他不是朱家的人。他去問已改嫁的母親,得到證實,才減哀。這次居喪以後,他繼續思學,「...因悟周公之六德、六行、六藝,孔子之四教,正學也;靜坐讀書,乃程、朱、陸、王為禪學、俗學所浸淫,非正務也」(年譜)。次年一月,著存性編,改思古齋為習齋,十一月,著存學編。

  顏元三十九歲時,朱翁卒。他返博野老家,復顏姓。四十五歲時,蠡縣李塨來問學,李塨是顏元的得意門生,他們二人創立了清初的顏李學派。顏元四十八歲,著喚迷途,後又名曰存人編,勸做僧道者早還人倫。

  五十歲,這年四月他動身去關東尋父,到處貼尋父報帖。次年三月在瀋陽遇到姓金的銀工之妻,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才知道他父親已於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年)四月死去。乃奠告奉主歸。

  五十七歲時,三月間他南遊中州,沿途不懈地宣提他的「四存」的主張,十月初返博野。五十八歲時,他對李塨說:「予未南遊時,尚有將就程、朱,附之聖門支派之意,自一南遊,見人人禪子,家家虛文,直與孔門敵對,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為孔、孟、程、朱判然兩途,不願作道統中鄉愿矣。」(年譜)七月,「錄四書正誤偶筆,皆平日偶辨朱子集註之誤者,至是命門人錄為卷」(同上)。

  六十二歲,他應肥鄉郝文燦之請,主教漳南書院。書院「建正庭四楹,曰『習講堂』。東第一齋,西向,牓曰『文事』,課禮、樂、書、數、天文、地理等科。西第一齋,東向,牓曰『武備』,課黃帝、太公以及孫、吴五子兵法,並攻守、營陣、陸水諸戰法、射御、技擊等科。東第二齋,西向,曰『經史』,課十三經、歷代史、誥制、章奏、詩文等科。西第二齋,東向,曰『藝能』,課水學、火學、工學、象數等科。其南相距三五丈為院門,...門內直東,曰『理學齋』,課靜坐、編著、程、朱、陸、王之學;直西曰『帖括齋』,課八股舉業,皆北向。...置理學、帖括北向者,見為吾道之敵對,非周、孔本學;暫收之以示吾道之廣,且以應時制。俟積習正,取士之法復古,然後空二齋,左處儐价,右宿來學。」(習齋記餘卷二漳南書院記)漳南書院分設的各齋,充分表明了顏元在學術方面的傾向。因漳水大漲,書齋皆沒,顏元不得不返回家鄉。

  六十九歲,收大興王源為門人。康熙四十三年(公元一七○三年)病逝,年七十歲。

  顏元的著作和年譜現在兩種版本。畿輔叢書本,包括四存編、習齋記餘(鍾錂編於乾陵十五年即公元一七五○年)、闢異錄(鍾錂編於乾隆三年即公元一七三八年)、顏習齋言行錄(鍾錂編於乾隆二年即公元一七三七年),顏習齋先生年譜(李塨纂、王源訂於康熙四十六年即公元一七○七年)。顏李叢書後出,補入四書正誤、朱子語類評(年譜中沒有提到此書作於何年,但年譜中六十四歲及六十五歲均記有「閱朱子語類」的詞句,估計此書的寫作當在此時或稍後。)、禮文手鈔(此書書前鈔錄家禮序作為此書序,後有「康熙三年歲次甲辰八月戊寅後學顏元謹識」字樣。考慮到他三十四歲時朱媼死,他「居喪,一遵朱子家禮,覺有違性情者,校以古禮,非是,著居喪別記」 【 見年譜】 。此書中顏元按語當寫於此時或稍後。)、習齋先生記餘遺著(未著編者,當係四存學會編。)四種。

  年譜中記有他六十二歲時著宋史評,經查找,沒有找到,或係已佚。

  本書以顏李叢書本(內年譜以四存學校刊本)為底本。畿輔叢書中所收顏元的著作,作了參校。四書正誤和朱子語類評分別依四書章句集註和朱子語類做了校勘。禮文手鈔係顏元據文公家禮鈔錄 【 四庫全書總目卷二二經部禮類困載:「家禮五卷,附錄一卷,舊本題宋朱子撰。案王懋竑白田雜著有家禮考,曰:『家禮非朱子之書也。家禮載於行狀,其序載於文集,其成書之歲月載於年譜,其書亡而復得之由載於家禮附錄。自宋以來,遵而用之,其為朱子之書幾無可疑者,乃今反復考之,而知決非朱子之書也。』懋竑之學,篤信朱子,獨於易本義九圖及是書齗齗辨論,不肯附會。則是書之不出朱子,可灼然無疑。」】,今依北京圖書館善本室藏文公家禮集註做了校勘,補了缺字。點校者並據畿輔叢書為言行錄補入了習齋先生敘略,為年譜補入了張跋、鄭跋。我們據國學保存會刊行的顏習齋先生年譜補入了王源的序和顏習齋先生傳。四存編一書由原古籍出版社於一九五七年出版過,收入本書時,我們在標點方面做了一些改動並加了幾條校註。書中避清諱的字均已改正,抬頭空格處均已去掉。凡編者加的註,均冠以「編者按」字樣,以別於點校者所加校註。點校者在朱子語類評各條上加了號碼,予以保留。年譜中各年下我們加公元年份。我們據顏氏學記(古籍出版社出版)補入了宋史評兩條佚文,附于書後。

  顏元集所包括各書,由三位同志負責點校。茲分列于下:

  四存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評、習齋記餘、習齋先生記餘遺著、闢異錄、顏習齋先生言行錄、顏習齋先生年譜六種,張芥塵點校;四書正誤、禮文手鈔二種,郭征點校。

  本書目錄的編列,顏元自己編訂的列前,由門人編纂的列後。

  書中的缺點和錯誤,請讀者多加指正。  中華書局編輯部一九八三年十二月